第一篇 骡的寻找 · 04 二人与长老(1 / 2)

04 二人与长老

罗珊世界上,至少在这个地区,长老的形象与一般人的想象完全不同。他们并非年高望重的农民,也不会显得权威或不甚友善。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初次见面,他们总会给人留下相当有尊严的印象,让人了解到他们的地位是如何重要。

现在他们围坐在椭圆形长桌旁,像是许多严肃而动作迟缓的哲人。大多数人看起来刚刚步入中年,只有少数几位留着修剪整齐的短胡子。总之,每个人显然都还不到四十岁,因此“长老”这个头衔其实只是尊称,而不全然是对年龄的描述。

从外太空来的那两位客人,正坐在上座与长老共餐。大家都保持严肃,而食物也十分简朴。看来这只是一种仪式,而并非真正的宴客。他俩一面吃,一面体察着一种全新的、截然不同的气氛。

饭后,几位显然最受敬重的长老说了一两句客套话由于实在太短太简单,不能称之为“致词”拘谨的气氛就不知不觉消失无踪。

欢迎外来访客而做作出来的尊严仿佛终于功成身退,长老们开始对客人表现出亲切与好奇,将乡下人的敦厚纯朴表露无遗。

他们围在两位异邦人身边,提出了一大串的问题。

他们的问题五花八门:驾驶太空船是否很困难总共需要多少人手他们的地面车有没有可能换装较好的发动机听说达辛德很少下雪,其他世界是不是一样他们的世界住了多少人是不是和达辛德一样大是不是非常遥远他们的衣料是如何织成的为何会有金属光泽他们为什么不穿毛皮他们是不是每天刮脸普利吉戴的戒指是什么矿物以及其他数不胜数的怪问题。

几乎所有的问题都是向普利吉提出来的,似乎由于他比较年长,他们自然而然认为他较为权威。普利吉发觉自己不得不回答得越来越详细,好像被一群小孩子包围一般。那些问题全然出于毫无心机的好奇。他们热切的求知欲令人无法抗拒,而他也不会拒绝。

普利吉耐着性子,逐一解答如下:驾驶太空船并不困难;人员数目决定于船舰的大小,从一个人到很多人都有可能;自己对此地车辆的发动机并不熟悉,但想必可以改进;每个世界的气候都不尽相同;他们的世界上住了几亿人;不过与伟大的达辛德“帝国”相比,则是微不足道;他们的衣服是硅塑料纺织而成;经过特殊加工,布面分子具有固定的方向,因此会产生金属光泽;由于衣料内附加热装置,因此他们不用再穿毛皮;他们的确每天刮胡子;他的戒指上镶的是紫水晶等等等等。普利吉发现自己竟然和这些乡下人打成一片,这根本违反他的本意。

每当他回答一个问题,长老们都会立刻交头接耳一番,好像是在讨论这些最新的资讯。外人很难听懂他们彼此间的讨论,因为此时他们总是恢复特有的口音。由于与主流语言长期隔绝,他们的“银河标准语”显得古老而过时。

或许可以这样说,他们相互间的简短评论,勉强能让外人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却能避免外人了解实际的内容。

程尼斯终于忍不住了,打岔道:“诸位长老,你们必须花点时间回答我们的问题。别忘了我们是异邦人,而且非常希望尽可能知道达辛德的一切。”

这句话一出口,全场立刻鸦雀无声,刚才喋喋不休的长老一个个闭上嘴巴。他们的双手原本都在拼命挥舞,仿佛是为了加强说话的语气,现在却突然垂了下来。他们偷偷地彼此互望,显然都十分希望由别人来发言。

普利吉赶紧抢着说:“我的同伴这么问绝无恶意,因为达辛德的盛名早已传遍整个银河。我们见到总督时,当然会向他报告罗珊长老们的忠诚和敬爱。”

虽然没发出松了一口气的吁声,长老们的脸色却都缓和下来。一位长老用拇指与食指缓缓抚着胡须,将微微卷曲的部分轻轻压平,然后说:“我们都是达辛德领主们的忠实仆人。”

直到这时,普利吉才对程尼斯的莽撞稍加释怀。虽然他最近感到自己上了年纪,至少尚未丧失打圆场的能力。

普利吉继续说:“我们来自极为遥远的地方,对达辛德领主们的历史不太清楚。相信长久以来,他们都是以开明的方式统治此地。”

刚才开口的那位长老,俨然已经自动成为发言人。他答道:“此地最老的老者,他的祖父也不记得没有领主的时代。”

“过去一直都很太平吗”

“过去一直都很太平”他迟疑了一下,“总督是一位精明强悍的领主,对于惩处叛徒没有丝毫犹豫。当然,我们之间没有叛徒。”

“我想,他一定曾经惩治过一些,而他们都罪有应得。”

那名长老再度犹豫了一下。“此地从来没有出过叛徒,我们的父辈和祖辈也都没有。可是其他世界却曾经出现过,他们当然很快就被处死了。我们对这些事毫无兴趣,因为我们只是卑微贫苦的农民,对政治一点也不关心。”

他的声音透着明显的焦虑,同时每位长老都流露出不安的眼神。

普利吉用平稳的口气问道:“你能否告诉我们,如何才能觐见你们的总督”

这个问题立刻令长老们讶异不已。

过了好一阵子,原先那位长老才说:“啊,你们不知道吗总督明天就会驾临此地。他一直在等你们,这是我们莫大的荣幸。我们我们衷心希望,两位能向他报告,说我们对他绝对忠诚。”

普利吉脸上的笑容几乎僵住了。“在等我们”

那位长老以茫然的目光扫过这两名异邦人。“对啊我们已经等了你们整整一星期。”

以这个世界的标准而言,他们下榻之处无疑是十分豪华的住宅。普利吉曾经住过更差的地方,程尼斯则对外界的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

可是他们两人之间,却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关系。普利吉觉得需要作出决断的时刻越来越近,却又希望能再拖延一段时间。倘若先去见总督,会将这场赌博推到危险的边缘,但是果真赢了的话,收获却会因而丰硕无数倍。看到程尼斯轻轻皱起眉头,牙齿咬着下唇,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他心中就冒起一股无名火。他厌倦了这种无聊的闹剧,希望能赶快结束这一切。

他说:“我们的行动似乎被人料中了。”

“没错。”程尼斯答得很干脆。

“你只会这样说吗难道不能做一点更有用的建议我们临时起意来到这里,却发现那个总督在等我们。想必我们见到总督之后,他会说其实是达辛德人在等我们。这样一来,我们这趟任务还有什么用”

程尼斯抬起头,他的口气毫不掩饰不耐烦的情绪。“他们只是在等我们,不一定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以及我们有什么目的。”

“你认为这些事瞒得过第二基地分子吗”

“也许可以。难道不可能吗你已经准备放弃了吗或许是我们在太空时,他们就发现了我们的星舰。一个国家在边境设置前哨观测站,有什么不寻常的即使我们是普通的异邦人,我们一样会受到注意。”

“注意到这个程度,足以让总督亲自来探望我们,而不是我们去觐见他”

程尼斯耸耸肩。“我们暂且不讨论那个问题。先让我们看看总督究竟是何方神圣。”

普利吉龇牙咧嘴,露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愁容。整个情况变得越来越荒谬。

程尼斯继续故作轻松地说:“至少我们知道了一件事。达辛德正是第二基地,否则上百万件大大小小的证据都指错了方向。这些本地人对达辛德怀有明显的恐惧,这点你要如何解释我看不出有任何政治压迫的迹象。他们的长老显然可以自由集会,不会受到任何形式的干预。他们所提到的税赋,我觉得一点都不苛刻,也根本没有贯彻执行。这里人人都在喊穷,可是个个身强体壮,没有人面露饥色。虽然他们的房舍简陋,他们的村庄也很原始,可是显然都足敷需要。

“事实上,这个世界令我着迷。我从未见过比这儿条件更差的地方,可是我确信人民并没有受苦,他们单纯的生活刚好提供了和谐的快乐。在科技进步的世界上,在精明世故的人群中,这种快乐早已荡然无存。”

“这么说,你对田园生活充满向往”

“我没有那个命。”程尼斯似乎对这个想法很感兴趣,“我只是指出这些现象背后的意义。显然,达辛德人是很有效率的管理者这种效率和旧帝国或第一基地完全不同,甚至和我们的联盟也不一样。其他体制都把机械式效率强加在子民身上,因而牺牲一些无形的价值;达辛德人却带给他们快乐和富足。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们的统治方式完全不同,这不是物理式的,而是心理式的统治。”

“真的吗”普利吉故意用嘲讽的口气说,“那么,长老们提到的那些令他们恐惧万分的惩罚,竟然是由仁慈的心理学家所执行的这点你又要如何自圆其说”

“他们自己受到过惩罚吗他们只是说有人受过惩罚。仿佛恐惧已经深植他们心中,真正的惩罚反而从来没有施行过。这种精神倾向已经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所以我能确定,这颗行星上没有任何达辛德军人。这一切,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等我见到总督后,”普利吉冷冷地答道,“也许就能看出来了。对了,万一是我们自己的精神遭到控制呢”

程尼斯以赤裸裸的轻蔑口吻答道:“这种事,你应该早就习惯了。”

普利吉立刻脸色煞白,使尽力气才转过身去。当天,他们两人没有再作任何交谈。

那是一个静寂无风的寒夜。普利吉听到程尼斯发出轻缓的鼾声后,便开始悄悄调整手腕上的发射器,调到程尼斯接收不到的超波频带。然后他用指甲轻巧地敲击发报键,开始与星舰联络。

不久之后,他就收到了答复。那是一阵阵无声无息的振荡,仅仅刚好超过人体触觉的阈值。

普利吉问了两次:“有没有拦截到任何通讯”

两次的回答都一样:“没有,我们一直在监听。”

他从床上爬起来。室内十分寒冷,他顺手抓了一条毛皮毯裹在身上,这才坐下来,抬头望着满天的繁星。此地的星空明亮而繁复,与他所熟悉的银河外缘很不一样。在他的故乡,朦胧的银河透镜是夜空唯一的主宰。

那个困扰他多年的疑问,答案一定藏在群星间某个角落。他衷心期望答案早日出现,以结束这烦人的一切。

一时之间,他突然又对骡产生怀疑真是“回转”令他丧失坚强的信心吗抑或是越来越大的年岁,以及过去几年的波折在作祟

他并非真的在乎。

他感到疲倦了。

罗珊总督轻车简从地到来。他唯一的随从,就是那名驾驶地面车的军人。

总督的座车设计得很花巧,普利吉却看得出它性能不佳。它转弯时动作笨拙,而且有好几次可能由于换档太急,车子突然就走不动了。从它的外型,一眼就能判断它是使用化学燃料,而并不是核能。

达辛德籍的总督步出座车,轻轻踏着薄薄的积雪,从列队欢迎的两排长老间向前走去。他没有看他们一眼,就快步走进房舍。长老们则鱼贯地跟了进去。